文：侯桂珍（塘中水仙）
图：来自网络
母亲因为有过三年“童养媳”的经历，和六年有名无实的婚姻，所以她不仅脾气暴躁，更是有了一种难得的倔强和生命的坚韧。
父母虽是从小的夫妻，婚姻却是经历了曲曲折折的历程，总共生育了我们三男三女兄妹六人，活下来两男两女。在长达六十年的共同生活中，风风雨雨，相濡以沫，艰难的日子里，两人共同撑起我们兄妹强有力的家庭保护伞。
父母都是年生人，晚年的时候，父亲患了严重的肺气肿，母亲则无怨无悔照顾了他九年。因为退休后的父亲，工资还算可以，再加上先前做生意的积蓄，我们家的日子在当地还是首屈一指的。
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开始，父母每天早上都养成了喝一碗浸鸡蛋、外加一包豆奶粉和一个点心的生活习惯，这就当了早饭。而上午十点钟左右，两人必是喝茶，有时候邻居来串门，大家便一起喝了，其乐融融的老年生活，令人心向往之，令人赞叹和羡慕。
父亲经常躺在他的躺椅上，拿个小小的随身听，听听单田芳、刘兰芳和田连元说书。母亲则是烧水、泡茶、做饭、养花，总之洗洗涮涮，里里外外总有干不完的活，却是大部分时间都在围绕着父亲转。
可是当八十一岁的父亲走后，特别重情的母亲，不可避免地一下陷入了孤单之中……
父亲走后过的一个月左右的时间，那天，我回到母亲那里。一进门，就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单人沙发上，正在欠着身子，怔怔地看着我父亲生前坐过的躺椅，似面带微笑，真的是翘首以盼的样子，仿佛整个人已经进入了幻梦之中。
那一刻，我内心是被狠狠地戳疼了。我知道母亲是在强烈地思念着父亲呢！我没有去想，这一段时间里，母亲竟是这样过来的？当父亲走后，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孤零零的了？我曾经在他俩吵得不可开交时给他们劝架：
“年龄大了，别再吵了。赶哪一天提前走上一个，剩下的那一个就会觉得，吵架也没有对手了，一个巴掌拍不响了！有个伴，是多好的事呢！好好珍惜吧！”
而此刻，是否母亲正在我的那句话里幻想着父亲又坐在了他的躺椅上？可是，母亲还有四个孩子呢，她不应该这样孤单的！
然而母亲，哪一个孩子家都不去，而是独自守着老家的那个小院。
此后，母亲为了忘记父亲，又重新拾起了她纳花鞋垫的爱好，在独自的煎熬里，她依然保持每天早晨喝鸡蛋豆奶粉的饮食习惯，早饭也就不再吃其它东西了；也依然在每个上午喝茶。
只是，当她独自一个人享用这些的时候，我们无法感受母亲的真正动机，我只知道她每次都会为父亲备出一份来，一个碗，一杯茶……
当父亲去世满了整整三年时，母亲的那种习惯戛然而止，她再也不喝鸡蛋豆奶粉和品茶了。我们和亲戚朋友送给她的茶叶，她都给了邻居。
一次我问她：“怎么不喝鸡蛋，不喝茶了？尤其是专门给你拿来的这些茶叶，都是好茶叶，你不喝，过期了多可惜？”
母亲凄然一笑：“嗨，一个人喝，没劲！”母亲的神情是凝重的。
在父亲走后的近八年时间当中，我常常坐长途大巴，回到母亲身边陪伴她，我们两人睡一张床，说些闺蜜级别的话，听母亲说说她的过往，听她继续讲民间故事，说谚语歌谣。也正是因为这样的陪伴，母亲终于走出了失去父亲的阴霾。
有一天，母亲忽然间一下开悟了似地说：“嗨，还有不死的人吗？”这是自父亲走后，常常低头纳鞋垫的母亲，说出来的话。
邻居来玩，母亲就开始又玩起了父亲活着的时候玩的麻将来了，为了使玩麻将更有意思，继续把她和父亲拾来的废弃福利彩票，当成“钱”论输赢。
当她自己一个人时，就纳一双一双的花鞋垫，她让邻家的一位少年，给她画上鸟鱼之类的动物，还让上美术学院的外甥女，给她画上各种花花草草。然后，她不疾不徐，一针一线去纳上去。
后来干脆不用画，自己直接想起什么就纳什么，有时，那些她纳的花草鸟儿虽然“四不像”，却搭配得合理精彩。
平时，不管是邻舍还是亲戚拉看望她的时候，临别之前，她都会送给对方一双鞋垫作为礼物，即使是白内障只有一只好眼睛的时候，也是照纳不误。
正因为此，我家远远近近的都知道，村里有一个八十多岁爱纳花鞋垫的老太太。有时母亲乐观地说：“你看看，我比两只眼睛时纳得还好！一只眼睛聚光，反而看得更清了！”
母亲的乐观是少有的，这是因为她曾经历过太多的一个人默默地痛苦思考的结果。
当她纫针的时候，举在眼前，针与线离得八丈远，久久纫不上，她也不急，笑着说：“嘿嘿，咱看看到底是谁弄过谁了？我慢慢地就会纫上了！反正我有的是时间！”
后来邻居看她一个人纳得津津有味，无烦无恼无忧愁，也都学着母亲的样子，偎着她纳鞋垫，自然，家里的袼褙、花线、花布和针，母亲免不了要搭上许多，而麻将也很少打了。
母亲对我说，偶尔打个一回两回的娱乐一下还行，还能把那个当事儿干？还是这个有意思，自己纳的鞋垫，无论送给谁，谁也不会骂咱！要是缺钱的话，拿到集上还能换点零花钱，人有点事做，总比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好多了。
母亲还说，自己赚点钱，总比向孩子们伸手要好得多。再说，我这就快死的人了，也花不着钱！嘿嘿！
母亲已经看淡了生死，看透了人生。
而这些年，母亲把纳鞋垫，当成一种修炼个人脾气和品性的唯一方式了……
愚伯的自留地施比受更为有福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