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末秋初的深夜，李丹琴关上两个孩子的房门，走到阳台换上纱窗，感受微风透过窗轻拂入屋，将屋里的温度调节得刚刚好。
“我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哟！”顾智两手一摊，悲叹声引得门诊室外的人忍不住探头看。
“你如果继续喝酒，脑梗还会复发，甚至丢了性命！”医生严肃地警告他。
顾智仍不甘心，追问道:“你该不会是危言耸听吧？你别恐吓我，我不信这些……”
“你少说两句。医生让你不喝酒，能得什么好处？”李小慧呵斥顾智，“如果上次你没连喝三天大酒，你会突发脑梗吗？还不知道反思！”
妻子的揭穿令顾智感到难堪，觉得小慧没给他留面子，心里窜起股愠火。
医生见惯了不听劝的病人，继续叮嘱：“还有，降压药一定要按时吃，才能稳定血压，否则还会发病。现在他的低压仍然偏高。”
“医生，我的手指头还能恢复到之前那么灵活吗？我现在连筷子都用不好。”顾智迫切地问。
“恢复得和之前一样是不可能了，但你坚持做屈伸复健，应该能应付平常生活。你该感到满足了，要不是抢救及时，很多人脑梗都瘫痪了，别谈拿筷子。”医生完成病历，并回答道，“好了，今天就这样，记得定期来复查。”
小慧嫌弃地看了眼顾智，接过病历，“谢谢医生。”
小慧至今对三个月前，顾智发病的那天，感到心有余悸。那天她正与同事在外地出差，晚上突然接到儿子电话，医院了，正在抢救。她的心咯噔一下，连忙向公司请假，连夜赶回家。
儿子在电话里告诉他，顾智当天从早上开始就感到头晕、浑身无力，以为是酒没有醒，毕竟前三天连续参加了三场宴席。小慧不在家，顾智负责接送儿子上学。他不想耽误正念初三的儿子，所以早上还强忍着身体不适送顾智上学，下午又去接儿子，结果连方向盘都握不住，医院。
医院时，顾智进了重症病房（ICU病房），家人也进不去，医院大厅等着。她一夜没合眼，拖着疲惫的身子守了一夜。那晚，她思考了很多，比如，万一顾智瘫痪了，她和儿子娘俩儿怎么办？如果顾智去世了，她该如何向儿子交代？她甚至在心里暗自祈求，宁愿顾智病重过世，也不想下半辈子都不得不照顾一个半身不遂的人。
想到这些，小慧心头的怨和恨，就又翻滚起来。但凡顾智克制一点儿，少喝一点酒，就不会发病，她也就不用面对这些抉择。她不懂，顾智是一个成年男人、一个丈夫、一个父亲，怎么对自己、对家庭如此不负责任？
这样怨恨的情绪一直维持到现在。医院一回到家，小慧就开始准备晚餐，她晚上还得赶去公司值班。
“喂，帮我拿一下平板电脑的充电线。”顾智对小慧说。
“你不知道自己拿啊，有手有脚的。”小慧一边递上充电线，一边嘟囔道。
“就在你手边，喊你帮个忙，怎么这么多话？”顾智不悦地说，“我最近是病了，等我好了，什么都不用麻烦你！”
小慧“哼”地冷笑了一声，说道：“你这恐怕要麻烦我一辈子。连你公司都把你辞退了，现在哪个公司敢聘用一个中过风的中年男人？何况你又没有一技之长。”
小慧的话点燃了他压抑了半天的怒火，“你什么意思？我现在能吃能喝，还不是废人，你放心，我用不着你养活我。”
“我懒得跟你掰扯。”小慧择着菜，头也不抬地说道，“儿子下半年上私立高中，不知道得花多少钱。为了多挣点，我向公司额外申请了一堆值班，一周就睡了3个整夜觉，快累死了我。现在给我个枕头我立马就睡着，可我能睡吗？我还要给你和儿子买菜、做饭，还要照顾你做复健，医院。你不用我养活，那你倒是替替我……”
小慧机关枪般念叨，将顾智自尊心击得粉碎。他想不明白，在小慧心里，仿佛他走错了一步，未来步步都是错。自从病后，公司只给他一点点基本工资，和替他代缴半年社保，家里大多数开支都是小慧的工资在负担。顾智一下子从一家之主，变成了无所事事的病人，因为四肢的力量还没恢复，他除了生活自理，其他家务活也帮不上忙。如此的落差感拽得顾智好像从海岸边坠了下去，一旦自己放弃挣扎，就会溺死在海水里。然而，他不能放弃，儿子还需要他，小慧一个人怎么应付得来？
顾智默默走回房间，拿出一本文件递给小慧，“喏，出入院纪录和今天的复查结果，我都发给保险员小张了。保险的事，你比我更了解。我叫小张联系你，你俩看看我的情况能不能理赔。”
小慧看见那是一本保单合同，她有点惊讶。
“我也没那么废吧？”顾智见状，故意说道，“如果能理赔，儿子上私立高中的学费、生活费，肯定够了。”
小慧想起刚刚刻薄的话，感到心虚，又强忍着心里的窃喜，她接过保单，一声不吭地做完饭，然后上班去了。
过了几天，保险员小张约小慧见面。
“顾太太好，顾先生常跟我提起你，请坐。”小张热络地招呼小慧，“顾先生恢复得怎么样？”
“虽然生活可以自理，但他偶尔还是需要人陪伴、辅助一下。”小慧答道，然后直切主题，“他在你这儿买的什么保险？能赔吗？赔多少钱？”
小张叹了口气，“很遗憾，顾先生不符合理赔条件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小慧皱眉问道。
“顾先生的病属于‘轻度脑中风后遗症’，没有达到“严重脑中风后遗症”的标准，因此不能得到%保额、也就是万的理赔。顾先生的病是轻症，轻症的话，该重疾险可以赔偿20%保额，相当于20万元。”小张拿出疾病定义的文件指给小慧看，“顾先生给我提供的医疗资料，其中CT和核磁共振（MRI）可以证明神经系统造成永久性的功能障碍。但除此以外，在发病天后，顾先生还需满足以下两个条件中的一项。”
脑中风后遗症：指因脑血管的突发病变引起脑血管出血、栓塞或梗塞，须由头颅断层扫描（CT）、核磁共振检查（MRI）等影像学检查证实，并导致神经系统永久性的功能障碍。
分为以下两种：
轻度脑中风后遗症：未达到“严重脑中风后遗症”的给付标准，在疾病确诊天后，仍遗留下列至少一种障碍：
（1）一肢（含）以上肢体肌力为3级；
（2）自主生活能力部分丧失，无法独立完成六项基本日常生活活动中的两项。
严重脑中风后遗症：疾病确诊天后，仍遗留下列至少一种障碍：
（1）一肢（含）以上肢体肌力2级（含）以下；
（2）语言能力完全丧失，或严重咀嚼吞咽功能障碍；
（3）自主生活能力完全丧失，无法独立完成六项基本日常生活活动中的三项或三项以上。
“这个肌力是什么？”小慧问。
“肌力是指肢体作随意运动时肌肉收缩的力量，比如上臂的外展、内收、前臂伸屈等。医院能做评级坚定。”小张解释道，“就第一个条件来说，理赔条件是，包括肩关节在内的整个上肢，或者包括髋关节在内的整个下肢，它们的肌力在3级，即能够向上抬起，但不能对外事物发力，例如抬起较重的东西。很幸运的是，顾先生四肢包括髋关节，都能抬起和屈伸，只是无名指和中指无法伸直，手指僵硬，但仍然可以抬和推东西。因此，顾先生就不符合条件。”
“那第二项呢？第二项的六项活动指什么？”小慧接着问。
“您看，六项基本日常生活活动分别是穿衣、移动、行动、如厕、进食、洗澡。如果顾先生无法独立完成其中的两项，例如不能自己下床去上厕所，那么就符合理赔条件。”小张翻开另一页指给小慧，“顾先生在家都是自己吃饭、洗澡、起床、行动吗？”
小慧犹豫地想了想，无奈地点头。
“看来顾先生很幸运，现在他发病后才90天，身体情况就还不错，到了天，会越来越好，就更加不符合理赔的条件了。”小张认真地解释。
“那，那这保险不等于白买了吗？得了病都不赔！”小慧有些激动地问。
“话不能这么说，顾先生抢救及时所以恢复得不错，还是属于好事。另外……”小张吸了口气，继续说，“这份保险可能要停掉了。”
“这是为什么？哦，不赔钱就算了，还不提供以后的保障了？你们公司怎么回事？”小慧气呼呼地质问。
“您先别激动，是这样，我们保险公司在客户首次理赔前，会查询过往病史，结果发现顾先生在过去多次诊断为高血压，却不吃药治疗，医院都是有记录的。他投保时还隐瞒了这一病情。”小张急忙解释，“咱们这份重疾险保单是顾先生一年前买的，还没有生效两年，不满足两年不可抗辩的条款，所以很遗憾，我们得中止合同。”
“什么两年不可抗辩？”小慧问。
“这是《保险法》规定，合同生效达两年，保险公司就不能为签定的内容进行反抗、辩解，一定要履行合同。”小张解释说。
“那我们交的保费呢？保费退还给我们吗？”小慧问。
“很抱歉，按规定，不能退还。”小张严肃地说道。
小慧心一下子跌倒谷底，本以为能通过重疾险的几十万理赔金，减轻点自己身上的负担，结果却恰恰相反，还落得个退保的下场，她不禁又对顾智感到烦躁。
小张见她情绪不好，急忙安抚说：“顾先生真是好先生，心里装的全是您和孩子。”
“哼，他一点用都没有，就知道惹事。”小慧不屑地说。
“听顾先生说，您小孩成绩不错，能考上不错的私立高中，但是你们得去附近买房，学费又贵。于是他拼命谈业务，可是谈生意都要喝酒应酬，他担心身体出问题，所以来买了这份保障。”小张回忆道，“他说，这保险表面为自己买的，其实是给您和孩子的保障，避免生病了拖累家庭的生活。他还说，受益人写您，如果出了事，赔款都由你支配……”
小张的一席话，浇熄了小慧心头的火。这些话，她从没听顾智说过。她总是埋怨顾智嘴笨、爱喝酒、回家晚，却忘了他工作再忙仍亲自接送儿子上学，工资再少也上交一大部分给自己，即使生病了也经常辅导儿子的功课。老夫老妻久了，她只攒下了不满，却过滤掉了美好。
小慧回家告诉了顾智理赔失败和被退保的事。顾智一脸的懊恼，等着小慧下一轮的狂轰乱炸。
“是我糊涂，隐瞒了高血压的事，我是觉得我又没吃药……”顾智急忙解释。
“没事了。”小慧轻轻捏住顾智的手，“你血压高，我没陪你去复查，没督促你吃药，是我没关心你，就知道使唤你做这做那。”
顾智有些诧异。
“一切都会好起来的，你恢复得好，是好事。”小慧说，“这一阵，我顶一顶。等你好了，你再替我顶一顶。日子不就是这样，难一步，佳一步……”
顾智的心头涌上暖流，手指仿佛都柔软了起来。
夫妻俩静静地对望，眼波里流动着久违地温柔。